昨日，比尔·沃顿去世了，享年71岁。我听说人老了之后，身高会缩水，死了之后更是如此，沃顿活着的时候身高2米11，是个巨人，现在他死了，应该也会变得矮一些，但仍然是个巨人，需要比常人更大的棺椁来装盛他不算很长但足够丰满的传奇人生。

沃顿前半辈子基本上都在打篮球，但他本不该如此。沃顿的父母对体育并无特别的兴趣。他爸爸是音乐老师，曾经拉着几个孩子组了个家庭乐队。

沃顿妈妈是镇上的图书管理员，更喜欢文学，经常带书回来给孩子们读。有些事情可能就是命中注定躲不开的，沃顿说自己最喜欢的一本书就是比尔·拉塞尔的传记《追逐荣耀》，那是他12岁的时候妈妈带回来的，“这本书对我影响巨大，我翻了一遍又一遍”。考虑到沃顿家直到60年代中期之后才买了电视机，差不多就是沃顿12岁之后，这本书能够成为沃顿的一生之书是有充足理由的。

书籍固然是人类进步的阶梯，但你不可能踩着这个阶梯去打职业篮球。真正让沃顿进入篮球运动领域的，是他高中时期从1米85长到2米开外的身高。高中时期沃顿是一个瘦削内向的孩子，和哥哥同在校队打球，他哥哥后来长到1米98体重超过110公斤，常常在场上扮演弟弟的保镖。后来哥哥打进NFL超级碗，弟弟拿到NBA总冠军，也算是历史上独一份的兄弟组合了。

沃顿篮球天赋之高无须赘述，有人曾经这样形容他：“拉塞尔擅守，张伯伦擅攻，比尔·沃顿什么都会。”

沃顿高中拿到2连冠后毕业，投奔了UCLA名帅伍登，三年大学生涯打了90场球，只输了4场，其中包括一波漫长的88连胜，算上高中的话就是129连胜。沃顿连续三年拿到全国男子大学篮球最佳球员，取得NCAA两连冠后以状元秀身份加盟开拓者，第3年就率队拿到总冠军，自己成为FMVP，第4年又拿下MVP，生涯末年跑到绿凯当替补，又拿到一个冠军，并当选最佳第六人。退役之后，50年50大，75年76大里面都有沃顿的名字，自然也是当之无愧的名人堂选手。

机智如你应该很容易发现沃顿的华丽履历中存在一个巨大的跳跃：怎么从“第4年又拿下MVP”一下子就跳到了“职业生涯末年”？

1977年沃顿拿到冠军，首轮战胜了27岁的吉尔莫尔、次轮战胜了28岁的伊赛尔、分区决赛横扫了29岁的贾巴尔，以上三位都是名人堂中锋，到总决赛面对J博士的费城反而内线压力小点，沃顿的场均数据是18.5分19篮板5.2助攻1抢断3.7盖帽。费城主帅基恩·苏说沃顿是“篮球史上最强内线”。

基恩从1954年开始在NBA打了11年球，到1977年又当了11年主教练，可以说是吃过见过，他说沃顿是史上最强内线可能有点输球之后往回找的意思，但如果你愿意找个类比，大概可以形容这时候的沃顿为“有超强防守的约基奇”，这会儿沃顿才24岁，第二年他拿到MVP也才25岁，你可以认为“史上最强内线”的光芒曾经在沃顿身上一闪而过，我想这种形容并不过分。

接下来就是那个“巨大的跳跃”，也是沃顿身上最令人耳熟能详的故事，和伤病有关的故事。我知道有些人喜欢读这样的故事，关于开拓者兽医们如何残酷无情又不学无术，摧毁了一个又一个篮球天才的故事，一个充斥着如果和可能的故事。

不过我们还知道另外一些事实。沃顿并不是从1978年才开始受伤的，他的伤病史要追溯到高中时期，也可能更早，只是没有被记录下来。高中时期他的脚踝、腿和脚骨都断过，高二之前就进行了膝盖软骨修复手术。跑到大学双膝罹患肌腱炎，背也拉伤了。不过大学三年他只缺席了3场比赛，职业赛场的强度才真正拉碎了巨人的身体，14年职业生涯赛季报销了其中4年，剩下的10年里只有1年常规赛出战超过70场，有7年出场不足60场，包括不超过35场的3年。总结下来，沃顿生涯打了488场比赛，缺席了680场，真正做到了“打的很好就是不怎么打”，和沃顿相比，莱昂纳德也可算铁人了。

沃顿这辈子因为篮球伤病合计做过31次手术，基本上成为了应力性骨折的代言人。沃顿太懂这种伤病的痛了，所以当2009年有记者给他打电话，让他聊聊姚明的伤病，老沃顿第一反应是情绪激动地将电话挂了，过了一会儿情绪平复了才又打电话回来讲了自己的看法。沃顿确实在申请交易转投圣地亚哥快船后，将老东家开拓者的队医告上了法庭，理由是“兽医们没有在1977-78赛季末及时正确诊断出他左脚骨折”，沃顿说自己被迫用了各种止痛药上场打球，还说后来自己去咨询第二医疗意见才发现骨折。在诉状中，沃顿要求兽医拿出560万一般损害赔偿和63.2万的特别伤害赔偿。

但最终双方达成了庭外和解，沃顿只得到了由保险公司支付的10万元赔偿。值得一提的是，诉讼过程中沃顿正在斯坦福大学攻读法学，他对本案的赔付诉求一降再降，从500多万降到了100万，对方拒绝后就降到50万、25万，最后是12.5万，此时保险公司介入了，队医最终一个子儿也没掏。

沃顿后来写书持续喷开拓者队医，说他们认为沃顿的疼痛是幻觉，需要催眠和信仰治。但队医则回喷沃顿是在写小说，然后也写了一本书，讲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，说是自己首先发现沃顿骨折的，后者简直恩将仇报。

官司打了4年，孰是孰非已是过眼烟云，唯一留下的可能只有开拓者兽医的传说。官司结束后，沃顿还托人给队医带去口信：“医生，沃顿请你千万别往心里去。”

队医回道：“别往心里去？你去告诉那个丧哦夫碧池，老子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。”

现在沃顿已经走了，当年的队医还在不在我也不清楚，他们之间到底谁会原谅谁，可能唯有上帝能裁断了。当然后来有人采访沃顿，说你是否还会为当年的伤病耿耿于怀，沃顿回答说不会，人不应该带着过去的痛苦一直生活下去。

对于沃顿来说，这是很容易作出的回答，毕竟后来人们再问他是否真的做到像拉塞尔那本书里写的一样，追逐到了自己的荣耀，他的回答也很笃定，他说自己做到了，他这辈子最大的荣耀发生在下半程，以篮球解说的身份，“新职业生涯给我最好、最令人满意的回报就是，作为解说员我可以去工作，且不必受伤。”

1985-86赛季，33岁的沃顿以最佳第六人身份随绿凯夺冠，这是他最健康的一年，打了80场比赛，最大的伤病不过是遭遇了生涯第13次鼻子骨折。下一个赛季脚骨骨折又找上了他，打了最后10场球后又歇了一年半，沃顿在35岁的年纪上宣布退役，转战解说界。

他说自己职业生涯最出彩的时刻是在解说台上，这一点毫无吹牛成分。沃顿在退役后差不多20年时光里，在NBC、ABC、ESPN、快船队和大学联赛当过解说，1991年拿到过艾美奖最佳体育电视直播奖，2009年又被美国体育广播员协会评为有史以来最好的50名体育解说之一。

在老爸组建的那个家庭乐队中，沃顿负责吹中音喇叭，而评论员沃顿吹球员的水平堪称天下第一，不知道和这段童年经历是否有关。

沃顿赞姚明：“他是NBA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发生的最好的事情。他从内到外都是一个美丽的人。他有远见，有创造力，有温柔的气质，他什么都有。”

沃顿赞鲍里斯·迪奥：“每当想起屌哥，我就会想起浪漫主义时期的贝多芬。”

沃顿赞纳什：“他改变了篮球，改变了世界，改变了人类历史。”

沃顿赞拉德马诺维奇：“弗拉基米尔·拉德马诺维奇看起来像石头做的东西，就像雕塑一样。仿佛一道闪电划过了米开朗基罗的梦，他醒来了，于是雕出了拉德马诺维奇。”

沃顿尤其热衷西方文明史，他赞美赞美斯托克顿牛逼如奇迹，不是篮球方面的，也不仅限于美国，而是“整个西方文明史上的奇迹”；沃顿批评帕克失误极为荒谬，“西方文明史上最荒谬的失误”。旁边的搭档听见就感叹说你这个比方也太妙了吧，沃顿回道：“是吧，妙吧，谁让你没上过UCLA呢？”

最后，是沃顿在2018年对约基奇的赞美：

“看他比赛真的非常让我享受，那可以算是发生在我生命中最积极的事了，我期待他出战每一场比赛。我非常兴奋可以来到现场看他打球。”

“他是一名美妙的球员，他打的是心理战，他拥有那些看上去已经遗失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——周边视觉。当你行走在大街上时，当你开车时，当你骑车时，如果缺少周边视觉，那是极其危险的。”

“约基奇是解决这个世界上很多问题的良方。”

“当你看到像曼德拉或是马丁·路德·金或是圣雄甘地这样的人时，他们会比其他人更早预判到未来，知道如何达到他们需要达到的地方，约基奇也是那样。”

“自私的终结便是愉悦的开端，在这样一项个人通常会运很多次球的比赛中，约基奇就是一股清流。还有他的想象力，看他打球就像是在看鲍勃·迪伦唱歌。”

“他诠释了伍登教练经常对我们说的事情，篮球即人生，这不是一门关于身高和力量的比赛，而是关于技术、时机和位置的比赛。关键不在于你多高大，而是在于你的打法。关键不在于你跳得多高，而是在于你所处的位置以及你跳的时机。”

“当你看约基奇打球时，你会对自己的人生感到很满足，你对于这个世界感到很满意，你相信明天是值得奋斗的。”

“我们为约基奇感到非常高兴，为掘金感到非常开心，为NBA感到非常开心，为整个世界感到非常开心，我们希望这能够永远延续下去。”

我很少这么大篇幅地直接引用一个人的原话，但这串彩虹屁我真的一个字都不想删除，比尔·沃顿真是骚话之王、溢美之词奔逸症患者，堪称解说届的猫三。

村上春树曾经这样形容雷蒙德·钱德勒的文字吸引力：“用力的修饰，无目的的比喻，为比喻而比喻，腻味的详细描写，无用的长篇大论，独特的曲折表达，很多双关语……华丽奢靡的文风深深吸引了我，如同中毒一般。”

沃顿的解说达不到这种高度，但至少已经走在令人着迷的方向上了，或许可称为另一种艺术，小波说过我们大家除了要过好自己这一生外，也应当拥抱第二份人生，一个充满诗意的人生。

另外，沃顿看起来也确实认真贯彻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：

“最高级的成功在于，你是否能够从他人的成功中收获幸福。”

这真是一种高级的智慧，成功不必在我。世界上成功的人那么多，你要是都能像沃顿这样从他人的成功中感受到幸福，那你得多幸福。虽然我对这种幸福观持有相当程度的怀疑，但也不妨碍你可以尝试这样做，反正怎么过都是一天，幸福一天和痛苦一天都是24小时。

沃顿年轻的时候则完全是另外一个人。他在课堂上打断老师发表自己对越战的看法，他参与反越战游行，他参与占领行政大楼，在威尔希尔大道上静坐阻碍交通，最后被警察抓到牢里，约翰·伍登亲自去将他保了出来。进入联盟之后，他的形象也并未好转，媒体说他吸毒、精神错乱、古怪、热爱共产主义、嗑药的嬉皮士，头发上有虱子……他对媒体的态度也没好到哪里去，甚至对待教练也摆出一副倨傲形象。沃顿留着长发，蓄了大胡子，和他钟爱的“感恩至死”乐队主唱别无二致，他对自己胡子的形容是：“全美唯一能让鲍勃·迪伦的胡子看起来好一点的胡子。”

转会快船之后，即便在手术之后休息期间，沃顿还是会到外面骑自行车、露营、爬山、在山泉里裸泳，做一切嬉皮士会做的事情。

这就是年轻的沃顿，开口就是我反对资本主义，我对钱毫无兴趣，我认为财富应该均分。

也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，也许是在30岁上下的时候，沃顿突然剪短了长发，剃掉了胡子，治好了口吃，领着联盟最大合同，在镁光灯下坦然自若，媒体面前谈笑风生，直到他去世之前，他每天都会刮胡子，保持下巴上的洁净，向年轻的观众传授一些如何获得幸福的经验。

你不知道这一切转变是怎么发生的，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关于这些转变的细节。你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每个中年人的必由之路，一条滑向油腻的丝滑大道。沃顿没有解释这一切，斯人已逝，你也无法得到任何解释，在我看来，沃顿留给这个世界最具分量的一句话足以成为这篇悼文的收尾：

“生活从无确凿无疑的未来，机遇的挑逗，和命运的左右，决定了大多数的成败与否。”

你根本无力还手，时间就已经来到了尽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