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位清华学霸,为啥要跑450km的越野跑


顾海燕有很多个身份:本硕都毕业于清华的学霸、朝九晚五的会计、会主动承担家庭责任的妻子、总会在需要时陪着孩子的母亲。但最为人所知的一个,是越野跑运动员。


她在细碎的日常生活中完成了一场又一场超长距离越野跑比赛:2016年三峡168女子冠军、2018年巨人之旅330KM女子组第十、2019年大留尼旺百英里组女子第十一、2020年江南之巅百公里女子冠军......



在众多身份的撕扯中,越野跑仿佛是顾海燕自己的一块自留地。独特的出身和职业背景赋予了顾海燕非常鲜明的比赛风格:坚韧顽强又极其冷静、理智,她擅长用科学的方式跑步,挑战许多职业选手都不敢尝试的,超长距离、超高难度的技术型路线。



这类比赛的代表,是阿尔卑斯地区最重要的世界级耐力竞赛之一——巨人之旅。


去年,顾海燕参加了巨人之旅Tor de Glacier 450公里组别,这条路线延伸到众多罕有人至的古老冰川和山峰,涉及到诸多需要攀爬的路段,技术难度极高,与其说这是一场竞赛,不如说一次冒险。


如果能顺利完成,她将成为首位完成这场比赛的中国女性越野跑者,同时这也会是她个人探索超长距离越野跑耐力极限的标志性事件。



但很遗憾,顾海燕并没有完赛。


失控发生在第五个比赛日,当天中午,她抵达了一处补给点,那是一座山顶酒店,补给丰富,顾海燕狂吃了奶酪、烧鸡等很多食物,又喝了一杯意式咖啡。


当时的天气正在变差,气温越来越低,下午顾海燕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开始和咖啡产生反应,当天就出现了严重的腹泻,体力消耗巨大。入夜之后,雨越下越大,疲惫不堪的顾海燕想在下一处补给点睡觉,但迫于关门的压力,只小睡了20分钟。


休息过的顾海燕恢复了些精神,但腹泻的问题还没有解决,严重拖慢了速度。她便与同行者分开,独自沿着山脚小路的灯光向终点走去。



此次比赛因为天气的原因,组委会临时启用了备用路线。之前由于有熟悉路线的人带路,她便没有将路线导入手表。在疲惫和困倦中,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失去了方向,天亮前的两个小时,她完全丧失了理智,慌不择路,却只是原地打转。


“有点沮丧,比较疯狂,但不是害怕,也可能是害怕。”顾海燕描述当时自己的心境。她的意识已经无法作出理性的判断,甚至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,她穿梭在高过膝盖的杂草丛中,见到石头就爬,见到路就走。腿也不疼了,疲惫也消失了,腹泻似乎都好了,整个人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,肾上腺素推着她向前,不敢停,也停不了。


失控的状态持续到太阳升起,顾海燕找到“backup routine(备用路线)”,回到了正确轨迹,但当时已经来不及了。


被关门看起来是因为偶然的错误,其实是诸多原因叠加后的必然结果。比如疫情改变了训练节奏;比赛前期签证迟迟未能通过,动摇了完成比赛的决心,变得松懈。


但谈起这次失败,顾海燕没有任何负面情绪,似乎还很高兴,她说:“这是一次难得的经验。”



顾海燕的人生,有过低谷,有过许多求而不得。但她极少有沮丧和崩溃的时刻,她无比理智,永远可以迅速接受现实,做出当下最正确的决定。用她自己的话说,“不急于求成、不求全责备,有舍才有得。”


她对人生的态度,也贯穿在越野跑中,形成了她自己独一无二的风格。



2020年江南之巅百公里赛事,顾海燕捧回了冠军的奖杯,这是她职业生涯的又一个高光时刻。


在众多的越野跑比赛中,江南之巅百公里一直以极高的难度和爬升高度闻名,103KM的线路,累计爬升达到12000米,。当年顾海燕所在的组别完赛率29.5%,女子完赛选手仅有5人。



完成这样的路线,选手除了要具备足够的体能、核心能力之外,还要有很强的行进技巧,能根据地形调整徒步的姿势、方法,而这正是顾海燕擅长的。


江南之巅夺冠后,顾海燕写了一篇完赛攻略,从底层科学总结,详细介绍了自己从赛前准备到比赛期间的各种方法和理念。


在顾海燕的眼中,一段越野跑路程可以被精准地切割成不同类型,包括缓上(下)坡、陡上(下)坡、斜面式上坡、台阶式上坡、泥泞跑等等,每一种路况都有与之相适应的跑步方式,细致到步伐的大小、发力方式、身体重心,甚至身体与地面的角度都不一样。


比如,斜面式上坡时,需要“身体向前进方向倾斜,抬臀提高重心,由臀部和大腿发力,力线贯穿着地的小腿垂直抵达斜面,实现放松跟腱、给小腿减负的目的。”


而遇陡下坡时,“骨盆与下行方向成90度,上方腿蜷蹲将底盘压低,下方腿探伸脚掌落地,重心侧向传递,迈出向下的一大步。”


文字的专业度与细致度让人觉得,她俨然把越野跑当成了一门科学。



顾海燕的训练也非常有体系。在她看来,准备一场越野跑比赛,身体的训练必须是全方位的,包括基础训练、力量训练、心血管功率耐力训练、心血管长期耐力训练和肌肉耐力训练等等。


在繁忙的生活中,除日常健身房之外,顾海燕每月最多只能安排两次长时间的山地训练,或者针对性地以赛代练。她的自我要求是不求成绩,但每次上山,一定要达到某一方面的训练目的——这一次可能是增加持续跑动,下一次可能是改进下山,或者尝试优化营养方案。




但不管前期准备如何完善,在动辄200、300公里的超长距离越野跑中,意外往往是无法避免的。迷路、失温、饥饿、困倦、受伤......考验的不仅仅是身体素质,更是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。


当碰见意外时,顾海燕会立刻进入解决问题的模式。那些疼痛和困境,在她的思维里,仿佛变成了一道道待解的数学题,她从小就享受解题的快乐,这种能力延续到越野跑中,让她总能理智地找到最优方法,做出正确的决定。



2017年柴古唐斯途中,顾海燕遭遇髂胫束综合症。当时她正坐着吃牛肉粉,吃完后准备站起来时,一阵剧痛传来,腿就像生了锈。她从没有过类似经历,赶紧医疗人员求助,把冰袋敷在膝盖外侧,疼痛稍微有所缓解,但膝盖还是无法弯曲。


大部分人在面对这种未知的严重情况时,多半会因恐惧退赛。但顾海燕迅速进入了极端理智的解决问题的状态,她判断这种伤势并不会导致永久损伤,就调整了姿势,找到同感最轻的角度继续前进。


这种模式类似人工智能,身体的感觉是唯一的信息源,大脑根据信息和演变量推演可能导致的结果,并迅速调整应对方式。


“耐力运动是一个过程,期间有很多变量,你要知道该如何不让变量控制你?怎样与变量相处?直到最后完成比赛。”顾海燕说。


在顾海燕参加的动辄上百公里的比赛中,变量随时随地都会出现。她应对的方式是只应对基本事实及其推演结果,这符合“第一性原理”。


在柴古唐斯没有完全恢复时,顾海燕又接连参加两场百公里越野赛,崂山100和关门山100。她能精确地找到那处平衡点——既能完赛,又无永久损伤,把疼痛控制在可接受范围。



在许许多多艰难的路线中,还有很多风险是无法控制的。顾海燕偶尔也会袒露出不那么理性的,脆弱的一面。


2016年香港100,在距离终点不远处的大帽山山脊,一阵强风吹来,她一个没站稳差点跌落山崖。


2018年巨人之旅,因为在垭口脱掉风衣换上冲锋衣,顾海燕险些遭遇失温,同样是在那年巨人之旅,她在翻越垭口时险些被落石砸中。


还有一次秦岭太白测试赛,她在山顶遇到大雨大雾,几乎无法感知方向,许多起太白穿越失踪案例不受控制地出现在脑海里。


当与死亡擦肩而过,恐惧如潮水般涌来,人会不由自主地变得绝望、崩溃。那些时刻,顾海燕感受到生命的偶然性,在自然面前,一个细节、一个错误的小决定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。




很难说有什么契机让顾海燕选择了越野跑,她似乎天生与这项运动很契合。比如,顾海燕长得瘦瘦小小,但爱吃、能吃,胃口好、食量大、肠胃适应力强,这在长距离越野跑中是非常大的优势。


更重要的是,几十个小时的长跑带来的极限的感受,似乎与她性格中的某些特点不谋而合。


顾海燕不是天生的体育爱好者,从小就是一个典型的“学霸体渣”。刚进清华那会她参加学院新生运动会800米比赛,位列倒数第二。



但接触过她的人都有一种明显的感觉,这个女孩子,看起来柔弱却有一股狠劲。这股狠劲,在她加入清华登山社时被完全释放了出来。


大三那一年,顾海燕偶然间碰见登山队和山野协会的招生。招生海报上,雪山高高地矗立在阳光下,经幡在空中飘荡,登山者全副武装,在雪原中向高处攀爬。


这个景色一下子击中了顾海燕,唤醒了她对山野、对自然的向往,她渴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登上一座雪山。而在此之前,她唯一的兴趣就是学习、做题。



顾海燕的特点是,只要认准一件事情,就会百分百专注,竭尽全力去做。学习如此,登山亦是如此。当时她投入了大量的经历在社团中,除了参与社团的日常训练,还接触了攀岩、攀冰、徒步等各种活动。


山野协会是登山队的外围组织,没有筛选标准,只要能跟下来训练就算是成员,如果最终完成了春训和夏训的考验,还有资格申请当年的雪山攀登。


每周二和周四,协会都会进行操场训练,跑完10圈标准操场,接着做30个俯卧撑,20米蛙跳折返,然后跑看台的台阶。体育不好的顾海燕硬是强撑着跟了下来。她后来回忆第一次训练:“腿非常酸,上厕所蹲下去都起不来。”



周一和周三是负重爬楼,70升的军用背包中放上偷偷在工地捡来5斤重的红砖,背负上下22层的家属楼6趟,红砖从最初的10块逐渐增加到13块,这对顾海燕来说是巨大的挑战,但她第一次训练就坚持完成了。


周末他们则会去周边的山野拉练,经典路线是从京郊鹫峰上北尖再上阳台山。依然是那个破旧的绿军包,背上50-70斤的砖头负重。顾海燕总向男生看起,背上跟自己体重接近的大包,一走就是一天。



后来,她已经可以轻轻松松地在跑道上跑上几十圈,也能在一天之内跑完三峰5圈。


这种坚韧或许来自母亲的遗传。顾海燕的父母曾在东北农村生活过十年,每到秋收的时候,体重只有70多斤的母亲扛起180斤重的麻袋,送至10米高的粮垛。一条窄长的木板连接地面与粮垛顶端,人走在上面会伴随着上下摇晃,木板可能会随时折断,旁人想象一下就觉得惊心动魄。


“如果这件事需要我办,我不会考虑难度,只会考虑该怎么办。”认准一件事情后,不管多苦,顾海燕都不会怀疑自己的动机,并且总能在苦难的过程中找到乐趣。


直到现在,提到阳台山玛尼堆最下面的石头是她与同学训练背负时带上去的,顾海燕的快乐还是溢于言表。



可惜,顾海燕曾在不到一岁的时候因肺炎而住院,母亲担心她的身体无法承受高海拔的压力,没有在登山的家长同意书上签字,体力达标的顾海燕与雪山失之交臂,付出的巨大努力也付诸东流。


但顾海燕并没有消沉太久,“一些东西如果得不到,那就关注你得到的。”


不犹豫,不内耗,失败后迅速调整心态,这些心态都在她日后的超长距离越野跑中发挥了关键作用。


加入登山社的另一个收获,是认识了后来的丈夫周斌。很多年后,当生活日渐归于柴米油盐的平淡与琐碎时,顾海燕在丈夫的鼓励下重拾跑步。


顾海燕和丈夫周斌


周斌曾说,开始跑步后的顾海燕,像是突然打开了一个新世界。越野跑满足了她骨子里多年未能彻底释放的向往和追求。


有早年训练打下的体力基础,她很快恢复了运动状态,家里挂满了各类赛事的奖牌,这也算是命运给有准备之人的眷顾。



顾海燕一天的时间安排,忙碌、零碎、普通,也非常典型。


早晨六七点和孩子一起吃早饭,然后跑步上班;午休时在公司健身房运动,最常使用的机器是爬楼机;下班路上买些好吃的回家,辅导孩子功课,睡前休息或者再锻炼一会。



作为有家庭、有工作的人,事业、生活、爱好究竟要如何平衡?强如顾海燕,或许也无法给出完美的回答。


2014年顾海燕刚刚开始跑步时,孩子已经三岁,暂时不需要时刻照顾,她又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,有大把的空闲时间。


但梳理最近几年的经历,顾海燕能明确感受到巨大的变化。她的工作走上了正轨,孩子也上了小学,课业压力大增。即便顾海燕与丈夫不是典型的鸡娃父母,不会用大量的兴趣班、辅导班占据孩子的所有时间,但也要付出时间辅导作业。“每科都在安排素质拓展作业,像手抄报,大部分需要家长跟孩子配合完成。”


留给自己的时间突然少了很多。尤其是在疫情期间,顾海燕的计划彻底被打乱,因居家办公,通勤跑被迫取消,比赛也被取消。


自己的身体也正悄然发生变化,新冠康复之后无法回到原来的训练节奏,她似乎无法调动更多的意志对抗惰性。丈夫在2017年与顾海燕共同完成了宁海100,成绩还不错,后来随着工作压力越来越繁重,总是会周末加班,所以运动渐渐被放在了次要位置,她担心丈夫的身体,希望他能调整工作的节奏。



顾海燕好像能够扮演好所有角色,在周围朋友看来,她是训练刻苦比赛顽强的“海燕姐”,朋友圈中频繁晒训练日志;在同事眼中,她是总能给出明确答复的好同事,在接受采访时还接听着同事打来的电话;在丈夫眼中,她是主动承担家庭责任的好妻子;在孩子眼中,她是总能在需要的时候陪伴在身边的好妈妈。


但她也会有无奈的时刻。疫情改变了工作节奏,孩子的需求越来越多,丈夫的工作压力变大,自己的身体状态不如以前,似乎所有的大事都在这一刻同时抵达她的生活,面对这些问题,她需要再次进入解题模式。


为了应付接踵而至的难题,现在的顾海燕只能暂时压缩自己,并试图寻找问题的答案。这种时刻,或许只有舍弃不切实际的期望,才能看见确定的机遇。


“当我随着年龄的增长,发现很多事情不能尽如人意,需要做出调整、权衡和取舍,尽量给自己最想做和最该做的事情安排更多的精力时,就找到了自己的步调和节奏。”顾海燕说,她坦然接受生活的安排。


为挤出时间训练,顾海燕会把周末的家庭出行安排为爬山,这既能陪伴孩子和家人,也能兼顾训练,她嫌强度太低,会承担全家的补给背负,家人爬一趟,她就爬两趟。



2021年底,顾海燕与朋友们组成稳定的训练团体,北京有很多很好的越野跑路线,大家在群聊里分享轨迹路线,在约定地点集合,一起出发,然后按照各自的节奏行进,跑得慢的自己找近路,最后再以聚餐结束行程。成员平日都各自忙工作,大家因为训练或比赛在周末相聚,每次都很开心。


今年,顾海燕报名参加了450公里的冰川之旅,但结束后她患上了肺炎,训练再次中断,“你发现不能随意挥霍自己的体力了,好像还是会生病的。”她说,“要开始照顾自己的身体了。”她接受现实,正重新规划之后的训练和比赛。


她对仍对未来满怀信心,采访中她提到了以后的安排,列出了一个清单,清单中还有很多未完成的比赛。为人妻、为人母,这些都没有改变顾海燕的本质,她依然是那个喜欢自然、喜欢奔跑的女孩。



作者:深焦镜头 编辑:徐丹 图片:顾海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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